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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喻琰
我对妈妈一直有复杂的情感。
妈妈刘向志出生于1966年正月，是安徽省宣城市一位公办数学教师。
青春期，我被妈妈管教的非常严格，行为举止都要听她话，认真读书，迫使我成为一个“乖女儿”、“淑女”。我经常会因为不服妈妈的管教和她互相打起来。在她眼里，我们曾经在言语和行为上给对方带来不同程度的伤害。
长大后，我曾经有非常强烈的想法，想要离妈妈远一点。高考时，我填报了离家较远的城市——广州，在那里我度过了非常自由、快乐的大学生活。研究生时期，我来到了上海，离家的距离变近，与父母的关系也走近了些。
开始工作后，我对妈妈的情感开始发生转变，混杂着愧疚、不解和怜惜，我爱她，但不敢离的太近，害怕互相伤害。
5月7日，母亲节的前一天，我和妈妈进行了一次久违的、心平气和的谈话。这次，我不是以女儿的身份和她对话，而是以一位记者身份访谈她。我尝试走进她，与她和解。
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以下是刘向志的口述：
“我的妈妈是一位愿意为家庭牺牲的女性”
我出生于1966年的正月，你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女孩，两个男生，有一个生下来就是死胎。我是家里的老三，因为我性格倔，在我们当地，周围人喜欢喊我“三犟子”。你的外婆是一个命运很悲惨的女人。在新中国成立前，她很小就来到我们刘家你外公身边，做童养媳。
妈妈有癫痫病，那个时候医疗条件不发达，每次她发病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只会说“她发疯了”，有时候发病的时候她会倒在地上，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用牙齿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那年，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突然癫痫病发作，倒在河里，最后没被人救起来，就这样去世了，53岁。所以你一出生，就没有外婆的照顾，是我一个人把你带大的。
外婆虽然是童养媳，但是跟你外公的关系很好。两人的相处模式过的是最简单、最平淡的生活。两人的婚姻生活非常传统，虽然不是自由恋爱认识的，但因为婆婆待她很好，她也很爱你外公，所以两人关系不错。
那个时候，你外公读书非常勤奋，是农村里为数不多读完高中继续去合肥读书的人。你外公高中时在宣城中学读书，为了读书，你外婆会在他半夜三点的时候，叫他起床，然后把自己做的饭和菜给他带上，让他在路上吃。你外公就这样从半夜走到学校，一直走到第二天中午，走几十公里路去读书。
所以，你外婆身上的品质也影响到了我，她是一个愿意为家庭牺牲的女性，吃苦耐劳，从不轻易说自己委屈。
后来，你外公去合肥继续读书，因为当时处于特殊时期，你外公毕业后选择了回到家乡投入生产队改造，留在家人身边，你外公的身份就从工人变成了农民。你外公也抱怨过，为什么要回乡，但是看到你太姥姥还有外婆在身边，所以还是好好生活。回村之后，因为你外公读过书，又会算账，所以最开始是在村子里当会计，后来当选村支书。
你外公对子女的教育很重视，可能是读书人原因，难能可贵的一点，他并没有重男轻女，他对四个子女的教育投入都是一样的。他给我大姐规划的是去宣城人民医院当护士，给我计划的就是去学校当老师，给我两位弟弟规划的是成为医生。
小时候，他对我们的教育非常严格。我们也很顽皮，有时候放学回家后偷偷跑去隔壁村里看电影，结果回家之后，你外公特别生气，把我们四个孩子吊在树上，用鞭子打我们。我们一点也不敢反抗。
“我在婚姻里承担了更多”
1983年，我18岁，高中毕业后，我继续读了中专，上完我就去学校当老师。最初我是民办教师，一个月工资38块钱。虽然少，但我终于有了第一笔工资。那个时候，我长相也不错，会攒钱买些好看的衣服和护肤品。
走上工作岗位后，拿上第一笔工资意味着我可以开始独立生活，当时我很爱我的教师事业，没有花太多心思在找对象身上，就没有这个意识。到了我27岁，在当时的镇上，算是年龄比较大的未婚女青年了，我爸爸开始着急，说不能再晚了，要把我嫁出去，于是我就遇见了你的父亲。
你父亲是经过媒人介绍的。媒人说你父亲当时在当地黄酒公司上班。那个时候，1992年，黄酒公司在当地效益好，跟我一起读书的高中同学，有些毕业后就直接进黄酒公司工作。我其实当时也想去黄酒公司上班，毕竟工资比当老师高，但你外公说当老师体面，文化人去什么黄酒公司上班，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老师这个职业。
在媒人的介绍下，我和你父亲见了一面。第一眼见他，觉得他长得不好看，皮肤黑，鼻子大，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不想谈，但又确实觉得年纪大了，可以展开试一试。
相处一年后，我走进婚姻，然后就有了你。
走进婚姻，我发现丈夫是一个有些大男子主义、文化水平没我高的人。有时候，我们无法交流。比如说，我生下孩子后，他没有怎么顾过家，是我一个人把你带大的。有时候我上班，经常把你抱着，带到学校办公室里，你小时候也很乖，就一个人坐在桌子上，不会乱动。
有的时候我和他争吵是因为他没办法理解我。我今年55岁，前几年经历了更年期，那段时间我会心烦、气乱，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没办法控制，就跟他吵，但他好像不知道我在经历更年期，只会觉得“我脾气又来了”。他文化不高，很多事情没办法跟他沟通，他做不到温暖我、理解我。
不过现在仔细想想，丈夫的爱是一种沉默的爱，不善于表达的爱。年轻的时候，他对我还不错，比如出差会送礼物给我，也带我们一家人去旅游。可能年龄大了，人也老了，现在我们过的是一种平淡夫妻的生活。
家庭的争吵是没办法避免的。我没有想过，如果我不着急走进婚姻，未来会不会不一样。因为我觉得女性在婚姻里一定是要承担更多的。我们老话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伟大的女性，成功的女人背后有一个可以托付的男人，这是相辅相成的。
我和妈妈在公园里玩
“成为母亲，我明白妈妈对女儿的爱是无私的”
我其实觉得女性一直都是弱势群体，包括我妈妈她在婚姻和家庭里的付出，到最后那么悲惨地死去，到现在，我结婚后，把你拉扯长大，我知道，女性这一生会面临很多困难。
但是我生了女儿之后，我很开心，觉得生命里充满了喜悦。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在你读高中没有离开家的那段时间，每天我下了班回来，看你一个人坐在家里楼下写作业，我觉得很这安慰我，因为你爸爸经常在外出差，不着家，那个时候就觉得我们两个是彼此的依靠，我走到哪里有你在身边，内心安定很多。
后来，你长大了，开始叛逆，我们开始经常为学习成绩、穿着打扮争吵，有时候你控制不住脾气，我也控制不住，我们两个直接打起来。我当时觉得特别委屈，你为什么不听话？妈妈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漂漂亮亮、性格温顺、脾气成绩都很好的女孩子。
但后来我成绩这方面也没有执念了，想着你快乐健康长大就行，高中时期，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你过于严格。但我没有想到，我跟你的争吵，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心理阴影，让你想要离开我。
我记得，2011年，女儿你去广州上大学，把你送到广州后，我和你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哭了一路，旁边有乘客递纸巾给我，不理解我为什么哭的这么厉害。我说我舍不得女儿。我感觉我失去了什么，没那么完整。
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四五年，我都是靠学生来缓解内心的情绪。有时候下了班之后，会跟姐妹们一起散散步，觉得心能够安定下来，不那么想念你。
我还记得疫情前，你带我在上海玩的那几天，那是我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时候。长久一个人在家待着，我不知道去哪里，好像困在了家里，哪里也不敢去。我最开心的记忆是在上海的街头骑共享单车，上海真的好方便，自行车扫一下码就能骑。我感觉我活过来了，自由了，从家里走出来了。
母亲节是送给母亲的祝福，我只希望你能体会到，一位妈妈对女儿的爱是无私的，不求任何回报的。只要女儿能过的好，这是对一位母亲最大的祝福。不要总是觉得生活有压力，小小年纪好好生活就行。
责任编辑：戴越 图片编辑：陈飞燕
校对：张亮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