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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旧影像之老榨坊
作者：廖立新
在走进老榨坊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棵树居然可以长得这么大，大到几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把它合抱住！
是的，老榨坊最让人触目惊心、最让人震撼的就是眼前这架巨无霸级别的、用整棵大树的树干开凿而成的大榨筒。这是老榨房最关键、最核心的装备，被称为“坊母”，一切的工序最后都要汇总到这里，一切的产出也都要从这里诞生。看着一块块的茶籽饼被码进榨筒，看着黄澄澄、香喷喷的茶油汩汩滔滔、滴滴答答地从油槽里流出来，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劳作，都化作绵绵不尽的甜蜜与喜悦。
艰辛的劳作其实早在寒露、霜降就开始了，经霜的油茶果已经变得绛红，皮薄仁大，出油率高，正是采摘的好时光。山民们携家带口，全体出动，上山采摘油茶果。山高路远，坡陡路滑，榛莽丛生，虫蚁横行，要在高达五六米的油茶树上把所有的果子收摘下来运送回家并非易事。先将大箩担放在稍微平旷的地方，然后大人挎竹篓，小孩背书包，上树采摘。手脚麻利的，骑坐在树桠上，左手揽过挂满了果的树枝，右手一撸，哗啦啦，满枝的果子全部滚入竹篓。不消一袋烟工夫，竹篓就装得满满当当，嗤溜下树把满篓的果子倒进箩担，又赶紧回到树上继续撸枝。小孩子也不甘示弱，利用个头小、体重轻、四肢灵活的优势专门爬到大人够不着的茶树梢头，左右开弓，把个小书包塞得鼓鼓囊囊。实在是小孩子也够不着的地方，也有神器来对付，家家都准备好了竹梢做的钩子，竹钩一伸，手到擒来。上一趟山不容易，中午回家吃饭严重不符经济规律，只能啃干粮。大人为了犒赏小孩，会做些好吃的带上，最馋人的是红薯糯米饭，还有那焦香绷脆的锅巴，再来点咸辣萝卜干，那真是做皇帝都不换。采收回来的油茶果，秋阳一晒，水分一收，没裂的全裂了，裂了的果壳缩成梅花瓣，用手随便一掰一挤，乌溜溜的果仁就全出来了。脱壳的果仁还需要继续晒几个老阳，或者在焙笼里用炭火焙一焙，才能拿去老榨坊里榨油。油茶果营养丰富，连虫子都存了觊觎之心，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钻。在老阳和炭火的热力下，偷吃得肥肥胖胖的虫子纷纷从茶果里爬出来，倘若不小心跌进赤红的炭火中，马上“滋啦”一声化作一道青烟，随之弥漫起浓酽的茶油烤肉的香气。
油茶籽的炼化之旅是从碾槽开始的。晒好的油茶籽一担担挑进老榨坊，老师傅把茶籽均匀地倒进碾槽里。水车闸门一拉起，榨坊外边哗啦哗啦的老水车通过齿轮驱动着榨坊里面的碾车吱吱哑哑地走起来。沉重的碾轮从满槽的茶籽中碾过，看起来有些晦涩，有些凝滞，有些吃力，其实很坚定，坚定到义无反顾。一圈又一圈，再干硬的茶籽也抗不住铁轮的蹂躏，逐渐崩裂粉碎，碾车的运行变得越来越轻松畅顺，粗砺刺耳的声音也变得和美轻柔。老师傅听了，踱过来，伸手捞一把，捻一捻，就知道火候够不够。碾好的茶籽此刻全都变成了粉末，师傅们一铲一铲把它们请进大木甑，架上大铁锅，开始第二道工序——蒸茶籽粉。大铁锅上蒸汽腾腾，大铁锅下炉火熊熊。用来烧锅的，不是木柴，不是木炭，而是榨油后的副产品——茶枯饼。榨完油的茶枯饼，干燥，硬实，被油渍透，易燃烧，热量高，是烧锅的好燃料。那时候还没有循环经济的概念，但物尽其用的经济原则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火力是这么的旺，一大锅水一会儿就烧干了，以至于师傅不得不勤来照看，时时记着添水。承受了高温蒸汽的热力，茶籽粉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颜色变得棕红，油液已经开始渗透、润泽，油香随着蒸汽在榨坊里氤氲。事不宜迟，师傅们赶紧排开铁箍，在铁箍内铺下一层稻秆——这个有点讲究，稻秆得选用细长坚韧的糯稻秆，成扇形交叉铺放——快速地将蒸熟的茶籽粉用铁勺舀进铁箍，抹平、压实，再将稻秆的两端折回盖压在茶籽粉饼上面，再用脚踩得紧紧实实。这样，整张胚饼就制作完成了。密密实实的稻秆，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热腾腾的茶籽粉牢牢地包裹起来。
最精彩的工序即将登场！师傅们将胚饼一箍一箍码入榨筒内，就像银行里的点钞工把一枚枚硬币竖起来裹扎一样，每一榨可码十几二十块胚饼，并预留足够的空间用以填入木块和长木楔。一切准备停当，榨油即将开始。榨筒的前面，一根粗壮的长达4米的撞棰被4根铁链吊在房梁上，棰头包裹着铁片，长年的撞击已经把铁片磨得油光锃亮。撞棰由4人协作操控，前面两个是经验丰富年长一些的掌棰师傅，负责掌控方向，确保棰头准确地撞击在同样包裹着铁皮的木楔上；后面两个是膀粗腰圆的精壮后生，只管使出满身的力气，推着撞棰往前撞击。只见师傅们在手心吐口唾沫，搓一搓，一手扶着撞棰，一手拽了铁链，“吭育吭育”喊着号子，把撞棰向后高高荡起。在动能与势能转化的微妙瞬间，再次准确发力，推着撞棰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木楔撞去。“嘭-嘭-嘭”，钢铁与钢铁的碰撞，迸溅出火花，巨大的声响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纷纷飘落。木楔一截一截打进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胚饼里的油汁迫不及待地迸涌出来，汇成一股股金的急流，顺着榨筒底部的油槽，欢快地流入铁皮油桶。随着木楔的深入，胚饼的收紧，出油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师傅们的棰击停下来了，油液还兀自滴滴答答，可以延续一两个时辰。压榨、脱油后的茶胚饼叫作茶枯饼，变得特别坚硬，师傅们得费了老劲在木墩上把枯饼上的铁箍褪下来。您可别小看这茶枯饼，里面含有丰富的茶皂素、茶籽多糖、茶籽蛋白等，它们都是化工、轻工、食品、饲料工业产品等的原料，用途可大着呢，老俵们可以用来肥田、杀虫、洗发……
据多方考证，中国的茶油生产史已有二千多年，在《八闽通志》《本草纲目》《农政全书》《天工开物》等古籍中，也都清楚记载了比较成熟的栽培油茶、榨制茶油的技术。我国独有的茶油，不但跻身世界四大木本油（椰子油、橄榄油、茶油和棕榈油）之列，更因为茶油中的单不饱和脂肪酸高达90%，被不少国际组织公认为全世界最健康的食用油。萧春雷先生将东西方的两大木本植物油茶油与橄榄油分别比作含蓄、神秘的小家碧玉和明艳、张扬的大家闺秀，前者悄然流行于中国南方村镇和民间传说，后者堂皇出入于希腊神话和欧洲宫廷。她们天生丽质，同属于世界最顶级的食用油。（注:引自《茶油，能从中国古老的油坊中走向世界吗？》，载《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16年4期）
古老的茶油，像丝绸、漆艺、造纸、瓷器、茶叶等一样，是华夏文明古国馈赠给世界的又一项神秘而珍贵的礼物。而老榨坊则是这一馈赠仪式的古老见证！如今，随着现代冷压榨工艺技术的兴起，传统的热榨法已经式微，老榨坊也渐渐被废弃，只在偏远山区还偶尔能见到它苍老的身影。
而我，总在睡梦中，跨上咿呀咿呀的碾车，一圈又一圈，仿佛坐在小火车上环游世界。灶膛的火光红红的，茶油焖糯米饭的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陶醉在这天下绝等的美味中永远也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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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云浮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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